2013年8月27日 星期二

誌2013中港溪鄉野營





                                             (中港溪鄉野營大合照,於峨嵋湖光村。)


曾經,山林是蓊鬱的,山歌如同山嵐一般飄盪;河壩是親人的,笑鬧如同溪水一般流轉。我們的母親河─中港溪,正是這樣一條美麗又豐饒的溪流,灌溉著動人的文化景緻,沿著河岸起伏的稻浪、錯落在山林間的三合院,掩映間,都是我們的鄉愁。可惜的是,現代國家體制以及資本主義體系進入後,原有的生活圈被不同的力量所拉扯,顯現在高聳的電塔、林立的別墅以及慘白的攔砂壩上,過去的美好被吸食而且逐漸式微。為了力挽狂瀾,我們必須重新回到生活的領域,回到流域的視角,學習用先人的眼光來看待世界,才能戡破受盡拉扯的表象,找到再出發的力量,重做地方人。

在本次營隊中,我們將尋訪中港溪的中上游:在上游的南庄踏查古道,瞭解在地生態;在中游的三灣,我們尋訪古蹟,重探先人篳路藍縷;在支流的峨嵋,我們撐篙溯溪,飽覽水色山光。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齊聚一堂,讓愛鄉愛土的心一起炙熱,傳承先人的智慧與守衛家鄉的信念。

這是我為今年中港溪鄉野營寫的文案,雖然過程峰迴路轉,卻也算是精彩落幕。意外兩天三夜的營隊,是我歷來最掉漆,但也最銘感五內的。儘管營隊從針對國高中生到內部培力營,但初衷不曾遺落過,真幸運有如此團隊。

營隊起點來自阿淘哥的起心動念。那時候詏館剛從赤柯坪搬到湖光村不久,忘了為了什麼事情,我去拜訪阿淘哥,他要我幫忙物色年輕人可以幫忙照料赤柯坪的老三合院,的確是個理想的革命基地:老屋、老樹與大灶;同時,認為應該試著辦營隊給年輕人,讓他們認識土地的美好。我當然義不容辭答應了。經過幾次籌備會議,人來來去去,經過寒假試跑,總算把團隊穩定下來,在這個暑假完成營隊。好的營隊,會是一場通過儀式(rite of passage),藉由行程安排來密集感知某項主題,最終達致內在狀態的改變。我想中港溪鄉野營有做到這點,不只是工作團隊優秀,更是內蘊在營隊的初衷所致。回頭想,其實營隊啟動之時,我們就已經乘上歷史的隱藏班車了。

這必須從我跟阿淘哥結緣開始講起。認識阿淘哥,是透過客家詩人邱一帆老師的介紹。邱老師也是南庄愛鄉協會的總幹事,我為了論文中有關公民團體的討論,約了幾次訪談。第二次約訪時,邱老師表示另外有約,但我可以一起前去。跟著邱老師的車來到赤柯坪,見到隱藏在林野間的典雅三合院,著實嚇了一跳。而住在這個美麗空間的主人正是阿淘哥,我久聞其名卻不識其人。他半躺在藤椅上,撥弄著炭爐,矮桌前擺著白酒,聽完邱老師介紹我之後,悠哉地說起自己的故事。我從沒聽過說話這麼有生動磁性的中年男人,不自覺地被吸引並感到溫暖。耳朵一邊聽著,眼角餘光所見卻是牆上的幾個信手毛筆字「大灶文化」、「蝴蝶小農」,還有正式繕打的A4文案「客家農村如何再生」、「文化部成立,客委會存廢?」「現階段客家電視台的存廢?或調整?」我那時候滿腦子都是論文,心想這不就是公共領域的討論嗎?這些公共議題每個月進行討論一次,稱作詏館,詏是客語中爭論的意思,其精神是「詏天詏地 明道說理 詏直詏彎 骨正莫驚 詏對詏錯 積善小我 詏水詏火 人間平和」用客語來念押韻通順,是非常厲害的對子。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何謂「客家公共領域」,在此之前我從沒想像過可以用客語來討論公共議題。我跟同年紀的夥伴曾經嘗試過,但很困難,有太多字詞是客家話沒有的。本來以為是當代客語的限制,但見識過詏館相詏,才知道更是自己不夠嫻熟的緣故。詏館的成員多是從事客家運動多年的前輩,每個月固定在赤柯坪聚會,討論公共議題,會後一起吃飯、聽阿淘哥唱歌。返鄉多年的我,總算認識到先行者了,為此我感動不已。

身為詏館的東道主,阿淘哥超出我對音樂人的認知,沒有才氣的架子,非常關心公共議題。我才認識他沒多久,邀請他參加在頭份舉行的反土地徵收大遊行(2011),他也答應了;爾後,只要有抗爭,幾乎都看得到他的身影,從華隆罷工到前不久816縣府前的劉政鴻水陸超渡大法會,他往往默默的來,上台,然後默默離開。阿淘哥關心長遠的土地文化,所以當他開口希望我辦營隊,我當然義不容辭。

營隊籌備過程一波三折,我們人力不足,所以無法跑校宣傳,因此鎖定在既有農運相關的高中社團,沒料到暑假群魔亂舞,熱血高中生也必須四處救火,多無法全程參與營隊。總之,就是原訂竹南高中和新竹高中的學員,幾乎都無法參加了。我們也只好轉型成內部培力營。

這個營隊必須對唯二前來參加的高中生抱歉,活動內容會太過沈重嚴肅。但對內部成員來說,這樣的厚度卻是我們要承接的重量。因為歷史已經來到這個時刻,劉政鴻上任後的倒行逆施,捲起千堆怒火,許多社運老將不得不重出江湖。816縣府前的抗徵集會,已經有許多人現身,並且同樣在鄉野營第二天的晚會上出現。

雖然沒有營火,但卻是我參加過最美好的晚會,竹苗一帶老、中、青三代的社運份子齊聚一堂,暢談理想,喝酒聽歌。帶領過520農運的阿淵伯、創設桂冠出版社的阿勝叔、營造出桂花巷的阿有牿、在竹東行醫的介修,以及營隊的夥伴們:苗栗抗爭第一線的偉哲和為廷、投入食農議題的正龍、要當公民教師的小花、公務員臥底的暐勝、關心土徵的廷豪、農鄉實踐的冠文、政治志業的光軒、萬能主婦的千瀅。世代交流,再佐以阿淘哥和阿華的歌聲,真是非常美好的夜晚。

晚會上,前輩們有兩句話,讓我動容不己。「我活著,是為了公平正義那一天到來為止」「對不起,是我們做的不夠多,才讓你們到現在還有恐懼」就我所知,有另外兩位民主鬥士說了類似的話。一位是新英文法作者,柯旗化,他說:「我活著,是為了台灣獨立的那一天。而那一天一定會到來」;另一位是醫師,田朝成,他說:「對不起,是我做得不夠多,國民黨才沒來抓我」。沒想到,我曾經為之落淚的話語,會在這樣的晚會上聽到。事實上,我聽到的,是錯位歷史開始接軌的聲音。

如果我們是正常的國家,不該到這麼晚才認識這些前輩。這些前輩都是社會精英,該從小就初現在我們的視野中,而他們的作為將動見觀瞻,在生活中影響著公共議題。但,事實是,我們與前輩都經過了類似的歷程:離鄉、再返鄉、流離尋岸。這不就是因為國民黨在地方社會布建現代國家機器的結果?政治和經濟的清洗最終構築了地方精英返鄉的結構性高牆,以遂行榨取農村的政策。而,卻也是這些作為,讓我們匯流。

從1950年代的台共,到1980年代的客家運動、農民運動、2000年的社區營造,一直到當代的返鄉農青,一波波的精英被結構性的力量壓制掃除,但反作用力終將匯聚,政府掠取農村的力道有多大,我們團結的力道就有多大。當大埔的農田屋舍被毀壞開始,這個政府已經敲下自己的喪鐘,召喚出越來越多的敵人。若非如此,我們不會在這個營隊上意外集結。
而這一切,回頭看辦理營隊的初衷,決定的那一刻,毋寧是歷史的必然。這一流域的文化知識份子,如同河床下打磨的漩渦,表面上農村順應著主流,但我們終將鑿回社會的基底,伏流交織,最終翻轉整個結構,擔綱我們的使命,終結苗栗的黑暗統治。















2013年8月21日 星期三

國家暴力、地方暴力與暴民







一方兄的革命咖啡店被砸了。這些日子以來,許多抗爭討論都在這裡進行,平時也舉辦講座和親子市集,是個不折不扣的公民基地。而今,被砸了,玻璃碎落在「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的旗幟和貼紙上。這象徵著地方暴力對「暴民」的宣戰:不准再挑戰既有體制。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還真的「拆」到他們了。816縣府前的水陸大法會以及818的行政院佔領,這些超出他們想像的公民運動,就像是根十字架,狠狠插進地方派系政治的心房,質問著:必要性、合理性、公益性、程序性等基本施政要件。照映出,苗栗縣政府只是披上行政合理性外衣的派系政治,而國民黨政府仍然是仰賴其作為政權基礎的恩主。

718拆大埔時,連日的街頭抗議並沒有讓馬政權退縮,反而全權丟回苗栗縣政府,與2010年押著毒瘤道歉的態度天差地別。我認為主因在於,馬英九此時面臨的局面是黨主席選舉,這是地方派系與國民黨進行交換的神聖時刻,馬英九此時的身份已經不是中華民國總統,而是中國國民黨主席─派系政治的總恩主。果不期然,充分顯示代理人資格的他,以高票連任黨主席;不久之後,劉政鴻、卓伯源、張通榮等高度爭議縣市首長,則在中常委排名大躍進。國民黨失去了司法和情治的武器,只是弱化的恩主,更多時候是被派系所綁架,挪用行政合理性。這就是眼前公民社會的對手:新派系政治。

而苗栗不僅不例外,更有其特殊性,否則不會成為自救會的特產區,當代農運的烽火臺。

事實上,地方暴力一直是苗栗社會構成的一環。從拓墾時期開始,客家人就在丘陵地廣設隘寮,一邊砍伐樟樹,一邊拓墾可耕地,這些隘勇武力讓日本人南下殖民時吃足苦頭。日本人清剿山林武力後,留給國民黨布建現代國家機器的空間,這個過程恰好符合吳乃德的典範─捕殺精英、斟補派系。基本上,戰後苗栗所有關鍵資源都被國家壟罩,煤礦、林業,都開放給特定地方勢力盤據。苗栗人靠山吃山,時至當代,留在苗栗真正靠土地生活的人,除了務農以外,無不遊走在法律邊緣,挖砂石、蓋農舍、採牛樟…這些產業無不蘊含著暴利與暴力,都必須靠合法掩護非法。對地方勢力來說,合法的來源,不是選民,而是國家,是去成為國家的一部分。選民是一個個的鄉親,是人情交換的對象;而國家在地方社會打下的行政孔隙,才是他們要想盡辦法佔領的標的。地方行政體系只是國家強加在拓墾社會的漂浮物,需要透過暴力的過程釘在關鍵資源上。

在這種結構性限制之下,地方道德想像進行了重整:拓墾時期地主與佃農之間的恩蔽關係被挪用,恩主的象徵高度被放大,蔣介石成為阿石伯;而伴隨日本現代性培養出的地方精英,以及其象徵稱乎─人格者,則一併掃出歷史舞台。國家權威在苗栗由此建構到一個象徵高度,合法性就此被壟斷,從此,苗栗的客家人變成灰色的客家人。相比之下,拆政府的「暴民」顯得刺眼,暴力的層面雖然微不足道,頂多造成髒亂,但是在象徵上的破壞卻相當嚴重。苗栗人無從想像一個沒有權威的政府是怎麼回事,一直以來,這都是威嚇性的力量,反映在生活中就是取締與否和補助與否的問題。因此,在苗栗建構另一套政治秩序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使命。公民社會的締造責無旁貸,而其基礎─一個可以充分交換資訊的討論空間,則在今天被地方暴力攻擊了。這代表著公民社會的勢力已經有與其交鋒的資格了。

從歷史的軌跡來看,苗栗公民力量一直是撲滅、掃除再滋生的過程。1950年的台共、2000年的返鄉社造、一直到2010年農運抗暴,一直在反覆進退累積。我們像是海浪一樣,一波波拍擊波提,終有一天要翻轉苗栗。前提是打好革命的物質基礎,創造新的社會經濟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