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16日 星期一

叢林戰士








馬共總書記陳平,在今日於曼谷去世。為了爭取馬來西亞獨立,他先後與英國殖民者、日本侵略者以及後來的馬來西亞政府作戰。為了應付難纏的馬共,50年代英殖民政府強迫遷徙了許多華人(也有部份馬來人),在政府控制下建立了新村,其實就是一種集中營,出入時間以及日常用品都受到控管。許多新村後來成為成新市鎮,影響日後經濟發展甚深。在此政策下,馬共得不到奧援,逐步後撤到泰馬邊境。大馬政府多次重兵進剿不得果,加以國際形勢丕變,最後三方(泰國王室、馬共、大馬政府)於1989在合艾簽署和平協議,馬共不再從事武裝鬥爭,泰國政府提供土地供其居住,而馬來西亞政府對回國的馬共也不追究審判。下山後的馬共並沒有放棄理想,他們繼續從事政治活動,多站在反對黨這一邊,從事社會運動,近年來來反稀土廠、反國光石化都有他們的身影。陳平離開這個世界,代表一個大時代的終結,無論如何,馬來西亞已經獨立了,而且反對勢力已成氣候,公民意識逐漸覺醒。最近上映的電影「王者之風」,正因為過於二分華人/馬來人、馬共/好人,引起高度爭議;歷史不會遠去,而會涓滴成伏流,總有匯聚橫溢的一天,往往在想不到的時候到來。

我在2009年第一次遇見馬共,是一對夫婦。那時候幫一位老師跑短期田野,其他報導人提及此對夫婦總是有點閃爍,追問之下,才說他們是馬共,要我們自己去認識。老夫婦年約六十多歲,老先生還在開卡車,老太太關節炎發作不良於行,但談起當年的事蹟,眼神亮起精芒
,忙不迭拿出當年的相片跟我們分享,講到激動處,還拿出以前的吊床、Gantan(金屬罐),緬懷著以前的生活。「英國人給我們打掉好幾個司令…」「我們那時候藏了幾千個Gantan,滿滿都是米,可以吃好幾年,不怕他封鎖…」這些熱情的話語試圖告訴我們,下山不是被迫的,他們其實還有選擇。我看到老太太蜷曲的手掌,心理受到很大的衝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為理想獻身的人,知識份子放下筆桿,走入叢林,錯過經濟黃金期,下山後臨老繼續為生活打拼。跟他們聊完之後,我躲在廁所哭了一陣子,才能接續下一場歡樂的宵夜攤。

後來再遇見馬共,同樣是意料之外。我碩士論文原本選定馬來西亞的客家農村─布賴,沒想到,那竟然曾是馬共的大本營。二戰期間,馬共在此組織游擊隊,設立學校,打日本人,也打國民黨土匪,一度還打下縣警局,引起殖民當局高度關注,被迫在1951打散遷村,許多布賴人乾脆拿著槍跟著馬共進叢林。十年之後,政府才准許布賴人重新回來開墾,此時馬共剛好有南下發展的計畫,又重新接頭,吸收一些布賴人。政府發現之後,又重新宣告布賴戒嚴
,直到80年代才解除。事實上,布賴不只是被馬共吸收的據點之一,更曾經被考慮過當作大本營。

我為了追溯布賴的歷史,低調地訪談了村內幾位第二代馬共,都是在1960年代馬共突擊隊南下時吸收的。轉經介紹,一路追到了泰馬邊境Betong的和平村。第一代布賴馬共,只剩下高齡93歲的老孫,他至今無法回到馬來西亞,只能跟親人在邊境另一端同屬泰國的Golok見面。進到老孫的家,第一印象讓我至今無法忘懷,神桌上供了四張照片,分別是馬克思、恩格斯、毛澤東以及陳平,但卻用可口可樂來拜。那幅景象我想不言自明了很多事情。老孫對我很熱情,細細講述了許多布賴早期抗日、打匪和遷村的經過,以及他們打游擊、做組織的過程。B(以及他的泰國女友)跟我一起前去,則是認起親來,講起先人的往事。從頭到尾我都懷疑老孫可能從來沒有搞清楚我究竟是誰,但還是大方地跟我分享他的故事。老孫的太太極力挽留我們過夜,還找來村子的幹部,要商談旅遊觀光的事情。事實上,友誼村當天還接待了旅遊局的官員,他們現在有自己的民宿以及餐廳,很想大力推展觀光。後來我才知道,他們已經推動十餘年了。

下山之後,我去了吉隆坡找了21世紀出版社(專門出版馬共書籍)的總編,他跟太太同樣是放下筆桿走入叢林的知識份子。訪談同時,總編接了幾通電話,內容是進幾起的社會運動,他們正在串連老戰友參加。他們至今沒有放棄理想。就現實的政治來說,他們奮鬥的結果並不理想,反而出現很多嘲諷的形式,感謝泰國公主賜下土地、靦腆地推展觀光、激動地訴說還有選擇…理想的堡壘,會侵蝕、會消散,可是他們追逐理想的動人身影,卻深深勘進我的心理,告訴我什麼叫做,做人的姿態。而這樣子的人物,在我的村莊,是台共,幾乎是同一時間,他們被掃出歷史的舞台,我無緣以見,只能在檔案中翻找。有意無意間,他們的身形朦朧重疊…















2013年9月4日 星期三

暗角


    照片拍攝得很明亮,這是早上的西勢美。西勢美是苗栗的私娼寮,只要是苗栗市人,沒有人不知道。晚上閃著暗紅的燈光,女體斜靠在門前。之前都是晚上騎車快快經過,今天才發現這些女人都是上五十歲的阿姨,海哥跟我說這邊大概是500元15分鐘的行情。因為是大白天的緣故吧,門雖然開著,但沒什麼人影,反倒是許多小型寵物犬出出入入。

    今天的任務是協助獨居老人整理環境,沒想到會來到這裡。老阿婆今年93歲,屋舍隱藏在私娼寮中,一樓的鐵皮平房意外有眷村的味道,裡外整理得乾淨,相當有生活感。她希望我們可以幫忙清除庭院的雜草。除著除著,被隔壁的阿姨叫住,要我們幫忙鋸樹,沒想到通往某間房的後院。好不容易鋸掉兩顆樹,阿姨又要我們清雜草,可是離開時間已經快到了。她開始拜託我們。拒絕的感覺並不好受,我在想她需要的資源決不只是免費除草壯丁而已。這裡是被遺棄的角落,人人都知道,連我輔導的國中生都知道,但就是沒人正視她的存在。「有需要就來,可以撞就好」海哥這樣講。

    因為打掃的緣故,有機會近距離看到間房的模樣,沒想到跟我在Golok住過幾天的愛人小巢很像。我上次田野,為了省錢,跟B還有他的泰國女友住在一起。大概就類似這樣的空間,小客廳、房間、浴室以及簡單的吹煮用具。情慾歇腳的地方,原來只要這樣簡單。我有時會想,性工作者離「公民身份」的距離有多遠?生存線能把人綑得多緊、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