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4日 星期三

返鄉之壁,突圍之路(二)

2012/09/21

社會學上公民社會的最小單位就是公民個人,然後自由結社成其他次級團體,各個次級團體穩定生產出一定的論述,匯聚起來對國家施壓,就是所謂的公共領域。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公民出於自由意志讓渡權利組織政府的現代國家理論上,台灣的社區營造,說穿了就是打造公民的過程,這是現代國家體制下的必然。

因為現代國家的一體兩面就是民族國家,必須汲許地方性來證成政權的正當性,而台灣還面臨統治基礎轉移的問題,又更加複雜。不過總得來說,台灣的社區營造,其實很大一部份就是在打造新的國族共同體,我們的視角從遙不可及的華夏,轉成腳下的土地,也催生許多被發明的傳統,比方說南庄的桂花巷。但是風潮所及,雨後春筍冒出的社造,的確滋養台灣作為共同體的堅實基礎。這個過程是歷史的必然,源自西歐的民族國家政體已經普及成國際秩序,我們只能擠進這個軀殼,嚐試將彼此溶於血脈。

現代國家整體建制的國家機器太過強大,每個個體都無所遁逃,我們手上的武器只有公民身份,這是現代性政治的遊戲規則。如果不懂得如何進入賽局,下場會非常慘烈。例如這幾個月上演的農運和工運,農民要守護家園,要留住祖先的土地;工人要守住棺材本、血汗錢。他們講得東西,你懂、我懂,可是政府聽不懂。因為他們只能接受公民權的話語,談家園要說是憲法保障的私有財產權,談棺材本要說是罷工權。因為這個政府的正當性是公民權利的讓渡,不是道德高度,那是過去中華帝國的統治基礎。可是,事實上,我們處在多重時代性之中,吾鄉的人們,無論是農人、工人更多是半農半工,他們還活在傳統中國帝國的秩序當中,我的村人還真的把馬英九當皇帝看,所以發生事情會咒罵,最後訴諸天庭的官僚系統,農民拜五穀大帝,工人趁著鬼月找好兄弟評理。這很悲哀,可是國民黨就是留下了一個表面民主共和卻錯接帝國想像的權力汲取機制。

所以,我們應該把選舉看成國家臨幸地方的政治行動,地方有自己深層的節奏和脈動,國家只能轉化、拼裝,卻不可能真正完全由上而下滲透。地方政治的實相就是錯綜複雜的相互交織。最近看到黃應貴老師對東埔社的觀察,他指出,一直到1985年以前,東埔的布農人根本無法分辨出村長、鄉代、鄉長、縣長、省主席甚至總統,只知道都是sasipinal(照顧人的強者,屈服與畏懼的對象)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南庄,我的鄉親根本分不清村長跟鄉代的職權差在哪裡,重點都在爭取建設,根本沒有近代三權分立的概念。這樣的地方政治生態,來自農村高度立足於人情交換的社會事實,家庭與家庭的交換(換工、嫁娶)、家庭與村莊的交換(許福、還福、契子)、村莊與地域社會的交換(建醮)、村莊與他者地方的交換(進香),所以政治當然只是人情交換的延伸,無所謂理念與政見,可是這才是現代政治運作的柱石,否則強大的國家機器必然造成暴政。

苗栗的問題在於,地方派系盤據了國家機器,在這一套現代性合法(見鬼的三民主義)的外衣之下,蠶食鯨吞原本對社群開放的資源,最明顯的是地景上的改變,蓊鬱的山林豎起一棟棟小木屋別墅,行船的河川裸露出大片的河床。這些破壞,鄉親不是不知道,只是如我之前所說,他們的庶民語言不會被現代政治體系接納。更何況,他們多數是沉默的,他們所擁有的知識,關於山林河川、關於土地田園,許多根本無法言說,那些都銘刻在身體裡面。

所以,在實存的歷史條件之中,社區營造是一種弔詭。明明我們都知道地方有自己的節奏脈動,我們卻要他們努力符合現代公民的樣貌:談論理念、重視溝通…但這是我們必須去面對的局面。有問題的,絕對不是鄉親,而是我們以及對手。我們是遲到的歷史舞台演員,曾經農村有這樣一群可以思考國家與地方關係的精英,但是被掃出歷史的舞台,換成派系粉墨登場。派系擔任國家與地方的轉譯者,幫國家暴力擦脂抹粉,協助國家施加強力;我們要爭取的,是現在派系佔據的轉譯者的位置,填補鄉民到公民之間的光譜。這並不容易,因為跟戰後的世代相比,我們更是受現代性洗禮,與農村地方知識斷裂的「知識」分子。但這毋庸置疑的是我們的使命。

在田野的過程中,我一度放棄公共領域、公民社會這些概念,這些離我的鄉親太過遙遠,但是隨著論文的書寫,我開始發現營造公民社會仍然是一條不得不走的路,而在現有的條件下,我們也很難不從最基層的社區單位著手,儘管這個概念是外來的、由上而下的,往往不是地方的生活單位。不知不覺寫這麼多,從概念到材料的鋪陳,不過只是因為現實就是這樣複雜。理清頭緒之後,也就不要再這樣叨叨絮絮,直接跳下去做,努力稱出光譜,努力相互教織。從歷史進程來說,社區營造要營造的對象不只是地方,還包括著我們,必須要把我們自己也包涵進去的社區營造,才能真正完竟地方公民運動,地方傳統義理才有機會跟現代公民權嫁接,根除披上現代合理性外衣的派系統治。

簡單來說,因為苗栗缺乏資源,政府就是最大的頭家,而在苗栗,政治是由層層人情交換所推動,劉政鴻非常敢花錢,現在已經快要超過舉債上限。正因為國家跟地方社會是斷裂的,苗栗人大概也不會覺得縣政府破產乾他屁事,經費又大把撒下,當然挺他。更精確來說,不是挺劉政鴻,是挺這個利益結構。沒有人會願意跟自己的生活過不去。

縣市長評比好像是這幾年的事情,所以也無從跟之前的苗栗官員比較。不過他做的事情也就是利益結構首腦在做的事情,只是換誰做都一樣,不過他有更嚴峻的情勢,他本身原先並非派系主流,所以餅要劃得更大,安撫得人要更多。這是為什麼他吃相這麼難看,搞出一堆徵收案的主因,他之前落選立委還負債己千萬呢。真要說他得苗栗人心,除了分派資源下來,就是會搞大型慶典吧,增加縣民光榮感,不過這也沒什麼了不起就是,花蓮縣長這也超會,這就是現代國家治理的技倆之一而已。

所以,劉政鴻也沒有真得多厲害,他的施政並沒有外於台灣政治史的脈絡;重點還是在地方政治結構。苗栗長期缺乏資源,仰賴、渴望國家才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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