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4日 星期三

農民運動中的論述與身影—從大埔事件談起(原載於人類學視界第十期)



2012年,八月七號,早上九點不到,數台遊覽車駛入,頭綁布條、身掛標語的老農魚貫而下,熟練地拉起一條條白布,上面寫著「政府欺壓百姓」、「還我家園」,警察則客氣地協助指揮交通。不一會,記者圍攏過來,閃光紛起。而大多數的老農是沉默的,承受著太陽曝曬,望著車水馬龍川流而過。直到聲援的學者專家和學生團體到場,才開始統一呼喊口號「政府跳票!」「人民相挺!」,
他們是竹南大埔的農民,以及在全台農村圈地抗爭中結識相挺的自救會(竹東二重埔、竹北璞玉、後龍灣寶)。我雖然身陷論文泥淖中,但是因為長期關心大埔農民,還是決定與他們一起搭車北上抗爭。而這些抗爭,連我也數不清多少次了。
隨著人群聚集,警方逐漸升高壓力。學者專家試圖協商進入會場開會,不料一反常態被拒絕。不論是學者專家、農民代表或是新聞媒體,都一概不準進場。為了避免會議黑箱作業,我們開始和警察強力推擠,試圖強力進入會場,結果在窄門前動彈不得,經過在野黨立委協調,終於放行四戶農民代表以及三位學者專家。天氣燠熱,讓人心浮氣躁,代表們卻久久不出。少數激動的農民對警察破口大罵「你們有良心嗎?換做是你們的父母在這邊曬太陽你怎麼想?」也有農民對我說:「這個政府沒有天理啦!我們是清清白白的,站在理這邊。你看,竹南鎮長還有那個地政事務所的所長都死了,事實就是這樣…」;同時,許多學生想要翻越大門,卻被警察用盾牌敲擊頭部和手指,多人掛彩,我也是其中之一。[1]混亂中,早先進去的代表陸續出來,帶回都委會賦予苗栗縣政府拆除大埔四戶民宅的結論。張森文大哥聞聲癱軟在地,在眾人面前崩潰痛哭,眼淚一直掉但發不出一點聲音,扶也扶不起來。我站在其他老農身旁,看到這一幕,心中十分黯然。兩年抗爭的辛勞付為烏有,而往事還歷歷在目…
走進大埔
        竹南大埔,又稱米粉寮,為光復後新竹、苗栗內山客家人遷出所開發,拓荒時期以賣米粉維生,灌溉來自大埔水庫,長期承擔水庫建設經費。然而這些地方紋理,已經幾乎被國家機器抹平。
我結識大埔農民甚早。2009年秋天,我剛來清大人類所就讀,長期關心新竹鄰近地區土地徵收案件的C大哥邀我前往大埔。那時候大埔還沒拆,隨處可見古樸典雅的三合院和翠綠青茂的田園。大埔居民組織了自救會,四處走託都沒有下文,最後,找上了台灣農村陣線(以下簡稱農陣)協助,[2]他們已經無路可退,只能打行政訴訟。
我先認識阿梅姐,她從廳堂側室拉出一麻袋厚厚公文,說要守著老父、家園和工作,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能無奈地協助整理資料和組織學生訪調。不久後,縣政府傳來限期四月份自行拆屋,否則取消優惠徵收的消息。自救會大多數人,包括阿梅姐,含淚拆了自己的祖厝。等我再訪大埔,只剩下遍地瓦礫,以及負隅頑抗的24戶。行政訴訟仍在繼續,期間,不斷有風聲傳出剩下的人只是待價而沽;接著,不時停水停電、黑衣人以及工程車持續出入。自救會嘗試阻擋動工不成,又陳情監察院未果,最後只能狀告城隍爺。
正當等待高等行政法院判決之際,事件發展急轉直下。2010年六月九日,上百警突然拂曉包圍,怪手突入摧毀即將收割的稻田,爆發「大埔事件」!公民記者將怪手蹂躪稻田,農民肉身阻擋、祭拜土地遭警方壓制的影像上傳至網路,點燃全國抵抗農地徵收的烽火。[3] 同年七月十七,上千農民夜宿凱道,控訴政府不當徵地,消滅農村生機,停歇二十餘年的農運再起!在農陣協助下,各自救會迅速串連,成立「捍衛農鄉聯盟」,聲援和組織其他農地徵收抗爭。隔年,2011,不滿政府圈地未停七月十七日農民再上凱道;同年年底,為了抗議科學園區搶水,1212日農民重返凱道,企圖在選舉前施壓;2012年,八月,前行政院長吳敦義的承諾原屋原地保留的承諾跳票,農民只好再上街頭。自大埔事件以來,可以說是烽火四起,在各地的抗爭中,我們總是可以看到熟悉且堅強的身影。
農民運動中的性別
自從大埔事件之後,大埔農民的身影就在各大小抗爭場合出現,其中尤其美麗堅毅的,是屬於中年婦女的身影,小君姐、小琴姐、陳大嫂、阿秀嫂和阿桃姐,她們是抗爭的支柱,平常聯絡自救會內部家戶,並與公民團體交換資訊和整理公文檔案;串連抗爭時,還要埋鍋造飯,端出客家美食;面對媒體訪問,也要學著講述抗爭歷程。如果沒有這一群辛勤的娘子軍,抗爭的組織將無為以為繼。我在跟自救會接觸的過程,也與她們最為熟稔,每次見面一定會關心近況。相比之下,男性的身影顯得內斂,寒暄時,往往說聲「還好」,就退聚在角落抽煙。但如果要真正進入政府機關決策開會,就輪到男性就必須出場了。
農民運動中的論述
        在農民運動的場合,農民通常是在安靜沉默與激動控訴兩個極端擺盪,而沉默的時候居多,除非情緒突然湧上。他們大多靜靜坐著,聽著台上聲援的演說或歌唱,偶爾跟著口號呼喊。相比於田間俐落的身手,老農在街頭的身體是拘謹的。與土地相互馴服的肢體,在凱道上顯得手足無措。所以,街頭上的活動調度,往往由公民團體主導,畢竟光是在會場現身就已經很大的控訴,更何況,農民並無法掌握現代國家機器操作的術語,而需要學者專家代為轉譯為公民權的話語。他們並無法理解,為何行政流程的結束意味著祖先基業的消失;為何怪手不能等到水稻成熟再開進來。面對「合法」又「合理」的政府,農民只能訴諸道德—事實上,他們也活在道德秩序當中—所以他們會譴責政府「沒天理」,當現代的政府無法處理他們的問題,甚至就宛如強盜一般,他們就會轉向天庭的官僚求助,狀告城隍或五穀神農大帝,訴諸道德律來紓解他們的冤屈。農民出於親屬概念所提出的「守護家園」、「還我土地」等道德訴求,經過學者專家的轉換,就變成憲法所保障的「財產權」、「工作權」;農民出於市場避險與調節的耕種,則變成考量國家主權的「糧食自給率」。而唯有後者的話語,現代國家體制才聽得進去,才能列為決策考量。




[1] 翻大門的時候,有個胖警察說,「好了,別鬧了」「有效果了」(我後來發現小指骨瘀青、手臂和背部肌肉嚴重酸痛)
[2] 農陣是因應農村再生條例成立的NGO,關心土地徵收抗爭、推動小農復耕。
[3]其他農地徵收尚有:彰化二林相思寮、彰化田中、新北市土城、苗栗後龍灣寶、竹北璞玉、竹東二重埔。資料來源:台灣農村陣線http://www.taiwanruralfront.org/node/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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